刘毅:作品是从我身体里“长出来”的

来源: 雅昌艺术网专稿 作者: 彭菲 2018-12-20

见到刘毅的那天,杭州气温不到5度。她在工作室里开了暖气,让人忘却了雪后的寒温。

刘毅的工作室在杭州富阳区,远离市中心,多一分宁静与闲致。据说,转塘租金上涨后,不少艺术家、设计师、工作坊搬来了这儿,俨然构建了新的艺术聚集地。

刘毅有点“宅”,她的大多数作品,都在工作室完成。“每天上午七、八点起床,除了吃饭时间,一天可以工作十七、八个小时。”

工作室的墙面上,贴着各种给她灵感的“瞬间”:傅山的书法、傅抱石的书画、杂志页大小的旧海报、阿历克斯·卡茨的女性肖像——当然还有她自己的手稿图,以及手写的日历。

每一年,刘毅都会手写一张日历。书写每个数字的仪式感,让她觉得,这一年,是真真切切地来了。

过去几年,刘毅以水墨动画得到业界关注。《天演论》《混沌记》《度口》《身寄虚空》《一只乌鸦叫了一整天》等作品,为她带来掌声。人们眼前一亮,一位90后女孩,能把原本植根于传统的水墨动画,持续地“玩”出新意。更令人意外的是,她并非国画系出身。

几次展览和项目后,香格纳画廊向她抛出橄榄枝,这对年轻艺术家而言,意味着有相对稳定的展出和市场机会。

“这方面我想得比较少。我做作品的态度还是不变的。做作品,要保持真诚。”刘毅说。

2018年进入尾声,她已在做新作品。新的“日历”,还待书写。

对话刘毅:

还未发表的新作,描述悲伤。

雅昌艺术网:最近在做什么新作?

刘毅:在做一个新的短片《当我睡觉时,梦来了》。作品是我对外婆的记忆。我和外婆感情很深,倒不是确切地去说和她的故事,而是描绘一种悲伤的情绪。我想,大概每个人对于悲伤的记忆都是相通的——最悲伤的,不是那人离你而去,而是有些东西,会反反复复、一次一次地刺激着你,让你一次次地回到悲伤的原点。那时,你会觉得这种悲伤像塔一样,一层一层地叠加。如果做了悲伤的梦,梦醒来,分离的悲伤感还是会在。所以,我常说:“梦来自于胃。” 它需慢慢地消化这种情绪,就像胃慢慢消化食物一样。在梦里,我已经预见了所有的悲伤,但我依然愿意前往。大概就想表达这种感觉吧。

雅昌艺术网:在视觉上,作品具体如何表现?

刘毅:从绘画风格来看,我会在画面中保留那种潮湿和温润的“水气”。这种水墨关系中的“气韵生动”,也和我所处的创作环境有关。我特别喜欢杭州空气中带着水气(的样子),还有虎跑路边,那些水池子里拔地而起的水杉树。

雅昌艺术网:这种水气,用水墨特别合适。

刘毅:我们说“泪眼朦胧”。像这种用含着泪的眼睛看出去的风景,自带了情感的滤镜。转换到水墨,我就会定格住它还未干的画面状态。

雅昌艺术网:对笔和墨有特别的要求吗?

刘毅:墨汁和墨水,还是有些比较微妙的变化。比如,磨出来的墨,它的墨色会更丰富一点,层次感强;宿墨也是,我最近在画的一张火花,是用宿墨来勾的,它最下面一层是用磨的墨,这样一来自然有一个分离感。

雅昌艺术网:你做了不少水墨动画,水墨的技法对你来说重要吗?

刘毅:我不懂书法、不懂国画,也没有经过专业的国画技法训练,但是喜欢。我有时候会和国画系的朋友一起学习,看展览、讨论,这更像是延伸出的一个兴趣。有一次,和朋友去浙江美术馆看傅山的展,我把一张他的草书印刷帖挂在工作室墙上。我喜欢傅山行草里的酣畅淋漓,一气呵成,字形的大小变化,又是那样生动。

再比如,王羲之的《兰亭集序》,他是醉酒时自然写下的东西,这恰恰是他最真实的状态,而不是他准备齐全——好好铺一张纸,拿起笔,磨好墨,决定要写个特别漂亮的字。那种很纯粹的、有感而发地自然流露是最美的。

雅昌艺术网:这种状态,是你想追求的。

刘毅:是。我想做有感而发的东西。我的很多作品和自己的生活有关。我觉得,偶尔用新鲜的眼光,来看每天庸碌的生活,发现周围的事物还是挺让人着迷的。

比如,在之前的作品中,裸女洗澡的画面来自宿舍集体生活的经验。去宿舍楼下大澡堂,莲蓬头底下每个年轻的身体在流水中完全舒展自己,雾气腾腾中呈现不同的姿态,她们可都是仙女啊!还有印象比较深的是之前工作室对面的单元楼,从早到晚,每个窗户里的灯光一个个亮起,又一个个熄灭。每个“格子”里都在发生不一样的事。

“工厂女工”的创作方法论

雅昌艺术网:一般在构思新作品时,创作是怎么展开的?

刘毅:我一般会先做一个大致的提纲,有个大概的剧本,然后就开始日复一日,像“工厂女工”一样干活了。

在创作过程中,作品和时间一样,一直在生长,虽然它不会太逃离最初设定的框架,但同样一直在变化。(这种变化)很多时候很即兴:有时,一个镜头,画完以后我就把它收起来了;有时,今天画完,明天想画什么还不知道,到了第二天,觉得哪儿可以再加一点儿;有时,在出行或者谈话时候又获得了了新的灵感。这就好比煮火锅,一直往里面放材料一样。

雅昌艺术网:您的动画作品会结合现场的空间进行装置化的呈现方式,这是事先有这个意识的,还是在创作过程中进行改动的?

刘毅:会有一个预判。我希望每次的亮相都是一个新面貌,因为展出的空间地域环境都不一样。

之前在MoCA“艺术亭台”的个人项目对我来说印象比较深。虽然它的空间很小,也不是一个常规美术馆空间,就在人民公园的7号口边上。那儿是著名的相亲角,挨着马路,两面的落地大玻璃。它有很多可能性。在美术馆做展览,你产生某种压力,让你觉得必须要做一个比较完整的、看上去很优秀、很成功的作品。但那次的展览体验不一样,更具有实验性,我可以在那里试错,哪怕结果不怎么样也没关系,因为它不受正规系统的制约。在那里,很多往来的观众和艺术从未有交集,他们可能就在相亲失败回去的路上,走过感应门,门开了,便进来看看……我不给观众答案,也没有固化的结构和形式。观众可以去“爬山”,去“摸鱼”,不受约束。

雅昌艺术网:你之前在印度和首尔都完成过作品。你说自己不太出门,但旅行和驻地还是会带来不一样的体验吧。

刘毅:的确。我是今年1月1号去的首尔,在那儿待了三个月。现在想来挺神奇的。在最冷的时候,去了一个语言不通的城市,结合当地情况完成一个作品。

那个作品大致在提一个问题,你所见到的一定是真实吗;而那些看不见的,就不可能是存在的吗?这好比我们的鼻息、空调的风,我们看不见,却真实感受到的到。所以,我把这种不可视的真实转换为视觉符号。你会发现,当人们说话快了,呼吸急促了,空气的运动轨迹会变得非常剧烈。在现场,我用暖气、灯光和一系列设备,还原了空气的显影,让所有人看到空气的震动轨迹——任何事物、哪怕一个小小的飞虫介入进来,都能改变周遭的空气运动,就像蝴蝶的振翅,即便在远方,都可能引起一场革命。

雅昌艺术网:印度的那件作品应该是你目前颜色最丰富和艳丽的。

刘毅:我觉得,作品中的颜色就像是心中的颜色。它是彩色也好,黑白也好,你所见到的彩色就是彩色的吗?你所见到的黑白就是黑白的吗?我觉得,它们是从心而出发的。

我在印度待了一个月左右。那儿,整个国家都很迷幻。你走到哪儿,就拍到那儿。按捺不住地去拍、去记录,感觉双手已经摁不住它了。

其实不止颜色,印度的每个城市都有一种接近咖喱香料的气味,还有一股尘土飞扬的感觉。随地躺着的路人,他们的服饰、整个人的状态,都像是你走进了电影的片场的感觉。

直到现在,印度还有开得特别慢的绿皮火车,这是我们这一代很少还有机会看到的。所以,你会感觉,时间就是静止的。火车开得特别慢,大家还可以坐在门口,腿还可以挂在上面,就是在三轮车上一样;即便开了,行人还可以上车的。有一次坐夜班车,我们下车在站台洗漱,伙伴们说,要走了,火车开了。我们一回头,火车真的开了。不过,我们不怕,一直到洗漱完再跟着跑上去。

雅昌艺术网:这些真实、鲜活的记忆和体验,本身就很具有画面感。是你想放到作品里面的。

刘毅:是会发光的。有些东西,一直在你心里,是会扑通扑通的感觉,就是发光的,像阳光那样,是七彩的,然后打动你的时候,会发光的。

“水墨是兴趣,是从我身体里长出来的。”

雅昌艺术网:很多人是从水墨动画开始认识你。会猜测你是国画系的动画迷。后来发现,自己可能猜错了。

刘毅:我最早是跟着我舅舅开始画画的。后来觉得挺感兴趣,就准备考国美附中,运气比较好就考上了。其实最初,我学得不是很好,学得也少,没去做很多应试的练习。初中时,学校主要抓文化课,班主任建议我不要去考美院附中,免得两边顾不上。但后来还是很执拗的去了。到了附中以后,才开始进入比较正式的、专业的学院式的训练,之后再考国美时,就比较地顺利了。

大学进了新媒体系以后,突然间似乎和画画又没多大关系了。我们用电脑学习Adobe,用相机和DV来拍摄。当时,你会觉得以前学的手头功夫上怎么忽然都不用了。但后来会觉得这些东西这些都是并不是消失不见了,而是慢慢地、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你。画家、诗人、电影导演都在表现事物,他们并不冲突,只是不同的方式在理解事物。

雅昌艺术网:做水墨动画的起点是?

刘毅:大二实验影像的课程上,杨老师布置作业,在清明节三天假期里,画完《无间道》的1000多个分镜头。每个人发了A4大小的纸,都要“打格子”画分镜头。我想着怎么提高效率,就开始动“偷懒”的脑筋——我去文了体市场买了小本子,把它横过来,打算画一张,翻一页,也省去了打格子的时间。那接下来用什么画呢?第一想到的是水墨,因为你用铅笔画的时候,阴影就要画个半天,效果还不一定好。决定画水墨后,这1000多个镜头一画就是一摞,翻阅起来像小人书那样,它还能动,效果还不错,像跳帧动画一样。

雅昌艺术网:画《无间道》脚本时,对中国早期的水墨动画了解吗?

刘毅:没有系统看过。以前,电视里放什么,就看什么,不会自己主动去选择看哪些动画。后来,在邱黯雄老师的课上,要求做一个动画短片。时间很短,做了一个人间地狱的短片《盘菜》,没想到还得了班里的一等奖。奖品是邱老师亲笔签名的画册,和一套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美术电影碟片。 拿回来看了之后便迷上了,我们的国产动画原来是如此精彩。

上了研究生后,中国早期美术电影变是我的主要研究方向,在杨老师的引荐下,去采访那些上海电影制片厂的老先生。他们都八、九十岁了,有一些已经离世了。但一讲到当时的创作状态,都精神抖擞。这令我很受鼓舞,心想,现在有那么好的环境和机会,为什么不试一下呢?我开始觉得,水墨动画是从我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东西。

雅昌艺术网:不是国画系出身,在处理水墨上的心态是不是更轻松?对有没有一些敬畏感?

刘毅:没有包袱。就好比学过怎么拍电影后,就不大会去试错了。如果一个卖火腿的人,可能冲出门就去拍个片子了,但电影专业的人可能还在一边喝咖啡,一边想着怎么拍。对于水墨,我很随性,怎么想,就怎么去画了。不过,如果从国画角度来看,就很业余了。

雅昌艺术网:和水墨动画“交锋”了几年后,对于水墨动画,以及作品的理解有哪些变化?

刘毅:会有。人生阶段不同,精神状态也不同,所以对事物的理解也不同了。以前,我想着要去全世界旅行,去观察和寻找灵感。现在,我会将目光聚焦在我周围的生活。我发现,这些知识,在你生活的社区里就能找到。你会发现,世界真的是相通的,就像你用X光片拍一个人,无论是哪国人,身体构造是一样的。他们对疼痛的感受也是一样的。

雅昌艺术网:总结一下过去两年吧。

刘毅:就像种了棵小果苗,开过花,结过小果子,酸酸甜甜,有点涩。接下来,好好栽培一下,多种几棵。

雅昌艺术网:明年有什么计划?

刘毅:明年4月,在法国会有一个月的艺术驻留,可以在那儿完成新片子的首映。接下来,在荷兰动画电影节(HAFF)主席的邀请,还会去塞浦路斯做一个艺术驻留。整个项目分为三个部分,之后会有一个个展计划。

雅昌艺术网:最后请谈一下市场方面的想法。作为一位90后艺术家,你进入市场的路径还是比较顺利的——与香格纳签约,做个展和巡展,又参加了一个个项目。您怎么看待自己的市场规划?

刘毅:市场这一块我想的比较少,做作品时候是保持真诚的,只要不是想着市场的需求,它都会饱含你的个性。